第206章-《我力能扛鼎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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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声音被掩在远方的烟花声下。

    耶律烈驻足,直盯着东南面的天,棕褐的瞳仁被漫天烟花染得忽明忽灭。

    又是一个年了。

    他们造不出纸,造不出笔,也就丢了历法,过着不知稼穑、草木记岁的生活。

    看见盛朝的边民播种,就知道这是二月二了;看见边民丰收,把果子摆成锥堆,燃香供奉月亮,就知道是中秋。

    连着几日看见昼夜不歇的焰火,就知道盛朝是要过年了。

    说不上苦,耶律烈大口喝酒、大块吃肉的,也不当自己可怜。

    只是终归心里边发堵。流离的日子久一日,雄心与壮志便消褪一日,看不见血、刀不出鞘的日子过久了,豺狼的牙也要钝,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西辽最后一个汗王了。

    不远处的篱笆墙内,哄然爆发一片大笑。

    一群小兵围着乌都和山翰林,还有那一群盛朝的探子,也围坐成几圈,挨个讲自己家乡过年的风俗。

    “我们那儿大年三十,要去坟上接祖宗,把已故的爹妈爷奶都请出来。出了坟头直接回家,路上提一盏防风灯,灯里的烛是引路的,千万不敢灭了,不然爹妈全丢路上了,就要变成孤魂野鬼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我们那儿没什么讲究,就拜拜神龛,守个岁,守岁是给家里老人守的,熬过了寅时才能回屋去睡。”

    “夜里饿得慌,还得开火煮一锅饺子,这锅饺子、还有年夜饭上剩下的半条鱼,要从旧年吃到新年,年年有余。”

    “小孩儿坐不住啊,烧一把苞米杆子,噼里啪啦满地爆花,特喜庆。”

    不论他们说什么,乌都都嘿嘿地乐,但凡是个说汉语的他就高兴,管他们说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“山翰林呢?您家乡有哪些趣事?”

    山鲁拙眸光微微一闪。这相貌很是秀气的文人眼睑低垂,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。

    他们叁字辈的影卫也是分组的,像叁鹰,谐音三一,就是一组近侍组的小头儿,专门近身伺候殿下的,脑子活,也有统筹总领各组的能耐。

    殿下身边不缺武艺高强的护卫,一组影卫的武功不算特别打眼,把为人处事修炼到家就够了。

    二组主杀,三组主罚……五组是女影卫,跟上姑娘的芙兰就是五组的。

    六组是各地的桩点探子,能在各种艰苦环境下快速扎根,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本地人。

    这些混子出身、三岁就会骗人的影卫,一辈子也没自己的真实身份——他们混进公府能取得主家信任,混进贼窝能争得贼老大宠信,哪怕被抓进敌营、敲断双腿,也能靠三寸不烂之舌活生生地策反敌将。

    换言之,最好的探子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,却都长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。

    山翰林温温吞吞,给他们描绘了一幅画,用契丹语说的。

    “京城有四万异族人,有跨海来的西洋人,大食人,天竺人,在瓦子里做生意。大伙儿都喜欢交异族朋友,看看对方的新奇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京城百姓富庶,过年时候可不止是吃喝讲究,瓦子里灯红柳绿,过年生意最红火,连附近乡镇的百姓都要带上全家老小一起进城,买张票进瓦子里瞧稀罕。”

    “唱戏的,敲大鼓的,变戏法的,露着光溜溜的腰跳舞的,只有你想不着,没有见不着的。”

    这个民族的语言不似汉语有那么多词,他们没有诗歌,没有成语,没有“草长莺飞二月天”,也没有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,缺了风流蕴藉的意趣。

    可契丹人的母语,温柔轻声吐出的母语,对失去了家国的野狗太有蛊惑力了,一字字都像母亲,直头直脑地撞进心里去。

    每个西辽兵眼里都露了憧憬。

    山鲁拙微微一笑:“除夕夜最热闹,一座座的灯楼拔地起,每条街都要评出个灯王来,赏大笔银子。”

    “匠人要掏空心思,往灯上雕各种花式,画各种图样——会冒烟的、能自己转圈的,什么样的灯都有,最大的花灯足有三个人高,一般雕的是瑞兽,孔雀、麒麟、老乌龟,雕什么是什么,眨眨眼睛就活了。”

    “花灯会可不管什么元不元宵,东西南市上的灯从腊月二十八一直亮到正月二十去,花灯结成大片的网,挑得高高的,一条街挨着一条街,亮得人抬头都睁不开眼。”

    “街市上有仙鹤坐着花车出游,鹤颈朝向哪边,来年的喜气就到谁家,所以一群百姓吹着哨子,争相洒着谷米,诱惑仙鹤抬头。”

    山鲁拙说着,突然耳尖连耸,朝着东南方向望去。

    耶律烈警觉惊人,与他同一时间望向了那个方向。

    “砰——砰——!”

    一道又一道的金线窜上天,轰然炸开,一大片一大片红的、黄的、绿的焰火,染花了东边半片天。

    那是真正的焰火大典。

    荒村里的几百近卫兵仰起头,呆呆看着,这才知道前头那些都是百姓自己放着玩的小烟花。

    他们看花儿,听响,看热闹。

    只有山鲁拙唇边浮出了笑。

    炸得这样高,可见虞部的火炮又精进了,连民用的炮筒都大换样了。

    身侧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,山鲁拙循着视线望过去,对上了乌都那双蓝眼睛。

    这孩子一双眼被焰火染了多样的彩,一瞬间几乎不像真人,像哪里来的山魑,带了点仓促落入人间的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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